草场地母亲影展随想④ | 郑忞+洛洛+吴文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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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影展随想第④辑
郑 忞 → 母亲重生与自我飞扬
洛 洛 → 辨识母亲
吴文光 → 记忆细节与放大
郑忞:母亲重生与自我飞扬
持续思考和探索母亲与我的一周。不想重复赞美和歌颂母亲,也不想批判母亲角色对女性的束缚和捆绑,以母亲为题创作,不是为了揭开伤疤唤起同情,也不是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意义去重构母亲的故事和记忆。返回母亲身边阅读母亲,回到子宫,回到母体,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,努力辨识,为了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,我对自己做了什么,或者换一个方式讲,我拒绝自己成为母亲期待的样子,我把自己变成了自己喜欢的样子,在我生命中的某个阶段,这两者互相排斥,我把自己塑造成其中一个,来对抗另外一个。我和母亲的对抗是如何发生的?我排斥被母亲期待的另一个自己是什么样的?我为什么抗拒这一部分?
感谢梦奇在微信上留言说:这段像一个电影的开篇。
“第一次,我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和母亲聊天,我53,母亲76。
昨天空气污染指数209,重度污染,回家后,一直在做文字转录。许久不做梦的我,昨夜又陷入童年、少年时经常做的那个噩梦里,梦中的感觉似乎清晰,又似乎混沌不见,唯一能确定的,是那种感觉,多年被我遗忘,从头脑中清理出去的感觉,又清晰地回来了。”
我回复说:母亲的素材够了,叙事的指向还没想清楚,卡在向虚的部分,我的感觉如何呈现没想好。
对我来说,向虚的部分包含两个方面,一个是影像如何表达我的感受,另一个是作为母亲,也作为女儿,我如何理解母亲?如何理解从女儿到母亲的历程?如何理解家族基因和社会文化对我的共同形塑?我要如何处理过去排斥、抗拒、不愿面对的部分与当下生存现实的关系?日升日落,生活还将继续,探秘这一部分隐藏的自己,不是为了是非对错,而是为了看清对抗的成因,与纠缠自己的念头和解。
影像呈现的部分,不会跳舞所以不会用肢体来表达感受,原来有个想法,将我的影像和母亲的影像,通过投影重叠,再拍摄的方式,让多重影像复沓呈现,表达我和母亲之间你中有我、我中有你的概念,后来看梦奇在《47公里童话》中结尾有用到,然后决定放弃。重新构思拍摄场景和后期制作方式,想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就是镜像么,又去研究了一下镜像,搜索的结果带我跳到了拉康的镜像理论,拉康精神分析中关于分裂的主体的观点,让我进一步明确,关于母亲,我的叙述指向,要绕开公共话语中语言描绘的母亲形象,还要绕开自我陈述中关于母亲想象的部分,探进到我最本能的无意识感觉体验中。
18岁的时候,高中毕业之前,我义无反顾地把父母给自己取的名字“郑胜燕”改了,理由是父母取的那个名字时代色彩太浓厚,我不喜欢,我厌恶那个名字带给我剑拔弩张的感觉,我翻了好几天的新华字典,最后看到这个“忞”字,一见钟情,就它了,文在心上,这个字不仅看起来雅致有趣,而且字意也好,自立自强,比较符合我那个时候的心态。虽然名字只是一个符号,但我那个时候好像很在意这个符号给自己的定义和感觉,我就这样带着全新的名字告别过去,进入大学,开启全新的生活。现在回想起来,这是自己塑造自己的过程中,第一次激烈的反叛,将父母赐予我的名字,指代我的符号,决绝地抛弃。
我母亲17、18岁的时候,逃离家庭去新疆的愿望被外婆悄无声息地灭掉之后,因为家里穷小学就辍学的她,顶替外婆进工厂当工人是不错的出路,当工人两三年步入婚姻,她从一名承当家庭责任的长女,直接过渡为妻子和母亲,没有惊喜也没有悬念,母亲的人生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。外婆的童养媳经历,深刻地影响了外婆的生活,影响了她的个性、她的处事方式,我母亲作为长女,外婆的人生经历对她的影响程度最大,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,以及对家庭内部长期暴力氛围的恐惧,要活下去,就不得不屈从于命运,生在这样的家庭,没有机会通过教育拯救自己,只能认命。
毫无疑问,外婆生活经历对我母亲性格的影响,对我母亲处事方式的影响,也必然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的童年,以及之后发生的一切。我妈问我:还记不记得小时候,大概2岁左右,你不愿意喝牛奶,我使劲拽你的手,把你的小胳膊拉脱臼的事情?我说不记得了。我妈接着说:把你的胳膊拉脱臼了,小胳膊掉在身体边上晃荡,你就坐地上哭,隔壁邻居见状,赶紧给你爸爸打电话喊他回家,你爸一进门,看见你坐在地上哭,我也在旁边哭。然后抱起你去医院,找了一个会接骨的中医,扶着小肩膀拧几下就好了,然后医生拿一张钞票喊你伸手去拿,你就伸出手去接那张钞票。今年夏天,我的左肩膀开始疼,一直到现在活动都很受限制,想起童年的经历,难道是当年被母亲拉过的那条胳膊?
与母亲相比,我最大的幸运来自于我有一个好父亲,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父亲总是不断叮嘱我,女孩子要自尊自爱自立自强,所以,家庭虽不富裕,但在受教育这件事情上,在购买书籍这件事情上,父亲毫不含糊,倾力支持,我被阅读滋养的童年和少年,为我打开了现实世界之外的另一扇门,这扇门外,家之外的另一个世界,通过阅读理解和想象的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,一点点向我展开。我想我对母亲的反叛,应该从这里开始,阅读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撕裂,真实的欲望与想象的满足之间,逐渐从裂隙演变成鸿沟,跨越鸿沟的第一步,就是反抗,我不要像母亲那样生活,我要逃离这样的生活。
母亲一直耿耿于她没有机会读书,所以,她没有像外婆要求她那样要求我,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家务,给我留足了阅读的闲暇时间,母亲和家庭的支持,让我第一次走上了人生的上坡路,但年少的我并未试图理解母亲的生活,更没有试图探寻她真实生活背后的社会意义,我反而因为母亲的原生家庭,因为母亲远不如我想象中的完美而觉得羞耻,这羞耻成为我内心不能碰触的隐秘伤口,横亘在我和母亲之间,以至于,我和母亲之间无法建立亲密无间的感觉。
在我的原生家庭里,我的母亲作为一个隐形的存在,一直隐匿在角落里,默默地为家人奉献着一切,照顾和满足家里每一个人的生活需要,一直到她55岁的那一年,第一次需要住院动手术的那一天。母亲说,手术后,感觉身体差了很多。为了尽快恢复健康,她加入了公园早晨打太极拳的行列,用母亲自己的话说:这一走出门,就再没回头,从来没有像这样玩过,每天天一亮就起床出门,公园里玩半天再回家。在知天命的年纪,母亲第一次为满足她自己的身体需要,做了一件满足她自己心愿的事情。我在母亲最近二十年多年打太极的活动照片中,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,猛然惊觉,被太极拳拯救的母亲,仿佛重生一样,活得无比精彩。
母亲重生的二十年,是我从女儿成长为母亲的二十年,从生理到心理的蜕变。陪伴千禧宝宝长大的二十年,恰逢国家经济高速腾飞,互联网深刻改变生活的二十年。受惠于互联网带来的资讯便利,让我有机会通过网络接触到西方文化作品,通过大量阅读西方经典的电影和书籍,在观念和意识层面,我再一次对自我进行了彻底的改造,相当于给计算机加装了一套新的程序系统。
前天偶然翻到我2011年8月10日的日记,里面记述了我无缘无故对儿子发脾气,以及11岁的儿子找我谈心的内容。我把这篇日记拍下来发给儿子,问他记不记得当时的场景,儿子只是回了一个咧嘴笑的表情,没说话。从日记的记述中,我看到暴怒的我,和拽我胳膊的母亲,重叠在一起。我以为,我对自己不间断地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,已经把我变得和母亲完全不一样,陈年日记,不声不响击碎了我的自我想象。
我和我的母亲,没啥不一样,要说不一样,只是我比她运气好一点,这点运气,让我拥有了选择的机会。仅此而已。
洛洛:辨识母亲
2021年年末开启的“母亲影展”,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我期待已久的愿望。在我母亲去世的这13年时间里,我心里时不时的隐隐的会想着,我能以怎样的方式来纪念怀念我的母亲。
听我父亲讲过,我的母亲在世时也曾给我讲过一些。我的母亲1932年出生在四川省郫县何家场,我母亲的母亲共生育了10个孩子,我母亲排行老六,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困苦艰难。我母亲的父亲姓丁,他“抽鸦片,把家里吃光,年30都有人来收账,屋子里是篾巴巴折(竹子片片当墙)”(我父亲话)。家里太穷养不活,就把我的母亲报给了她的舅舅(我外婆的兄弟),我的母亲就跟着她的舅舅姓罗,全名罗彬如。我的母亲没有读过书,从10几岁开始就帮人煮饭带孩子一直到解放。1950年,我的母亲和她的七妹一起参加了解放军。
我母亲的父亲姓丁,是因为家里穷,我的母亲被抱养给了她的舅舅,就跟着舅舅姓罗。现在想来我的姓有点奇怪,我没有跟着我的父亲姓窦。我母亲姓罗,我跟随母亲姓,我是跟着我母亲的舅舅姓的。我问父亲我怎么没有跟着他姓而是跟着母亲姓,我父亲说“你跟到妈妈姓,是尊重妇女权利”。
我记得母亲左手臂弯处有一个伤疤,她说那是她在部队时,和一个同事一起检查枪里是否有子弹。那个同事在检查时扣下板机,里面有子弹,正打在我母亲的左手臂弯处。子弹是取出来了,但母亲左手臂留下了伤疤,疤痕会发痒。
在母亲去世的这13年里,我会时时想起她,母亲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在慢慢变得模糊。模糊的不是她的样子,母亲的样子在我心里是清晰的。模糊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时,她对我说的话。我想要记住和留住母亲曾经对我说的话,我想要辨识我的母亲,我能怎么样来辨识我的母亲?
我现在在尝试着,父亲对母亲的讲述,父亲家里的相册和我的影集本里我母亲的照片,我的日记里记下的母亲的只言片语,父亲家里和我的房子里留存下来的老物件和其他现在还没有想到,或许会想到的物件或其他什么,来帮助我辨识我的母亲。
以创作和“母亲”对话,就像为人生建了一个坐标,指向母亲,也是指向过去与未来的人生,即使偏航时,也因此感受到重力,寻找到与自我对话的方式,借助经亲的温度让自己成为像“母亲”一样辽阔的人。
母亲以一种无条件的方式存在,透过“母亲”的真实影像是否能将置身于世界之中的你,重新连接你与“母亲”。
这是伙伴们在“草场地母亲影展随笔”里写下的文字。
我想努力辨识我的母亲。
吴文光:记忆细节与放大
我在重听1994年我采访我母亲录音,一些当时听过就飘过的细节被重新拽回来,让我反复揣测,琢磨来琢磨去。
比如我母亲回忆生我头天晚上,半夜肚子疼,她说:“我摸黑下去,找一个同事……”这里的“下去”指的是——下楼,或下坡?我猜测,50年代的一个边远县城外好几公里的一个厂区,一般不会有什么楼房,云南山坡地多,会以地势高低说成“上面”“下面”。所以我猜测,我母亲生我头天半夜是摸黑下坡到另外一个宿舍区找同事帮忙。
那段下坡路有多长?需要走多长时间?我母亲没有回忆,可能她觉得这些细节没必要讲,她没有讲,但我忍不住会想,我母亲挺着大肚子摸黑下坡肯定不容易,这是涉及生育的“挣扎”之一,也是我反省我人生经历中的“挣扎”之一。
如此记忆细节的联想(或称放大),是不是可以帮助到作品创作延伸到某一个不可知领域?或者说创作的意味就此而生?联想到洁晶笔记中谈到意大利导演吉安尼基安与里基卢奇的“历史影像重构”,对资料影像的细节(局部)的“极尽可能放大”处理,好像有异曲同工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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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母亲影展2022」影展团队:
章梦奇、戴旭、张盾、俞爽、刘晓倩、高昂、郭旭宏、胡涛、刘通
影展缘起: 始于「草场地工作站」周末线上放映,截止目前已经进行到41场,以延展线上放映的可能,母亲影展以「非竞赛」的方式,不以「热闹」为目的,强调「放映对话」,以助推真实影像创作者的「长线创作」,对话不同参与者个体的思考和反馈。期待更多试图通过创作解答当下问题的新作者,以此为契,落地创作。
影展宗旨: Mother,Mother,just Mother!母亲影展2022(FILM FOR MOTHER 2022)在现实皱缩时刻,发问真实影像要走向他乡还是故乡?我们期许一种像说话、呼吸、心跳一样的原生能力,自由并负重的进行影像表达。藉由真实影像穿过当下生活,逆流照镜存档记忆,影展宗旨为从自我的照亮到众人的照亮,将创作视作生命之车,一生驾驶伴随。——戴旭执笔
影展宗旨:
1. 征片类型:征片作品聚焦「非虚构」影像,强调作品主题和「母亲」相关,Mother,Mother,just Mother!
2. 作品限制:不限时长、不限年份、不限地域
3. 展映方式:B站线上直播
4. 征片时间:即日起至2022年2月15日
5. 报名方式:扫码下载报名表,发送至邮箱ccdworkstation2020@qq.com
6、参展作品需提交:
① 影片链接(首选百度云,其他地区可提供vimeo可下载链接)
② 海报或者剧照 (以邮件附件形式提交)
③ 影片需要内嵌的字幕(华语区需要中文字幕,其他地区需要中英文字幕)